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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ke Love, Not War | 随机波动097

谈爱的 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 2022-08-03

illustration credit: Nickie Zimov



在随机波动第94期节目《性的湮灭》中,我们对电影《色,戒》的讨论,引发了很多听众的共鸣。这样一个女性主义文本,打破了家国叙事中对女间谍“身心分离”的设定,王佳芝对父权政治的背叛,是通过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完成的,而这种背叛恰恰是她对自己女性主体性的忠诚。她在这段禁忌之爱中获得了短暂的作为人的自由。


在《论爱欲》的最后一章“奇遇”中,汪民安老师也谈到了《色,戒》,在他看来,王佳芝对易先生的爱,正是“奇遇之爱”的范例。这种爱摧毁了任何的习惯编码和体制框架,总是充满风险,不仅是爱的革命,也是文化的革命。它创造了一种新的关系,一个新的自我,敢于冒险的爱情发明家们在不可能中找到了可能性。


“奇遇之爱”是这段关于爱欲的思想之旅最后一站。在书中,我们从古希腊的“真理之爱”出发,穿越基督教的“上帝之爱”,文艺复兴的“尘世之爱”,进入现代,又经过了作为承认的爱,作为事件的爱,最终,爱在奇遇中展开了一种面向未来和未知的无限潜能。爱的动因,从对死亡的超克与逃避,变为对人性和自由的实现。


在这次与汪民安老师的聊天中我们发现,关于爱的理论探讨同样包含着丰富的现实面向。现实中充满控制和暴力的亲密关系背后,是一种以占有为核心的爱的观念在起作用;而对爱情从一而终的强调,反而容易让爱陷入某种结构性的权力宰制之中,爱的永恒也可能是爱的灾难,因此时刻需要为爱松绑。


在历史断裂的边缘谈论爱或许是一种奢侈,但正如黑格尔所预言的,爱作为一种终极的互相承认,会终结战争,终结一切权力关系,导向平等与和平。在聊天中,我们对这样的美好愿景感到迟疑,但回到现实,它似乎又是挽救人类的唯一希望。



❣️

爱的问答:爱可以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01. 爱和性是可以分开的吗?

 

汪民安:《论爱欲》整本书讲的都是爱欲不能分开,也不应该分开。如果非要分开,那种爱也许是一种类似于上帝之爱的爱,可能不是尘世之爱,不是人间之爱。

 

02. 爱是否一定指在指向一个外在的对象?

 

汪民安:在一般情况下应该是这样的,爱是一种关系。黑格尔讲,爱是对欲望的欲望。因此,爱不仅仅需要一个外在的对象,还必须是外在的精神对象。如果仅仅是外在对象的话,你会爱一件商品,甚至会爱一棵树,爱一朵花它,这都是爱,但就我们所说的人与人之间爱的话,你爱的一定是同样能产生欲望的对象。

 

不仅仅是爱需要一个客体、需要一个对象,人之所以为人,都需要一个他者。如果你没有一个他者的话,很难在完全孤独的封闭的状态下成长为一个意识主体。所以拉康讲,一定要有一个镜子,镜子就是一个他者。黑格尔也说,人只有在跟他者相处的过程当中,才会从动物的状态变成人的状态。

 

03. 爱一定要占有吗?

 

汪民安:这个不一定。列维纳斯就认为,爱完全不是占有,占有的都不是爱。

 

他认为爱应该是无私的,彼此把自己毫无遮掩地呈现给对方,彼此都是被动的。你在爱对方的时候,不仅不是占有他者,甚至是要小心翼翼一切以他者为主导的,对方快乐了我才快乐。爱是对于被动性的感同身受。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完美的爱或理想的爱,列维纳斯这种爱应该是一种理想的爱。列维纳斯的哲学特别强调他者优先,他认为伦理学是第一哲学,自我和他人的关系是哲学最需要考虑的问题。那么自我和他者的关系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是他者优先,一切以他者作为主导,他人的快乐比我的快乐更重要,我为他人的快乐而感到快乐。

 

我们讲了太多所谓占有性的个人主义,甚至是拉康这种所谓的利己主义,利己主义实际上是从亚当·斯密开始的,他认为把自己弄好了才有利于他人。整个自由主义都是这套模式——我把自己管好了,这个社会就好了。列维纳斯实际上是对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一种反驳。这也是列维纳斯最近一二十年甚至二三十年来在哲学界的地位和影响越来越大的原因之一,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利维拉斯这样的声音了,自由主义已经统治了200年。

 

我们所说的控制也好、亲密关系中的权力结构也好,之所以能够发生,是因为一种以个体为核心、以占有为核心的观念在其中起主导作用。如果没有这种占有性的个人主义,就不会出现亲密关系中的精神控制或我们今天常说的PUA、暴力等等。为什么会有家庭暴力?最核心的问题在于男性觉得妻子应该是我的占有物,孩子也是我的占有物。

 

04. 爱在于瞬间还是永恒?

 

汪民安:斯密诺莎认为,人和人的情感是一种关系样式。所谓关系样式,就是说它是可变的、灵活的、流动的,它并不能也不应该被某种权力模式完全固定下来。

 

斯宾诺莎的革命性意义在哪里?古典的爱情观念特别强调永恒,但斯宾诺莎说爱是多变的,所谓海枯石烂的爱或者爱的永恒性恰恰是爱的灾难。我们要时刻为爱的松绑提供某种出口或某种可能性。

 

你一旦强调爱的永恒性、强化它的固定性或不朽性的话,迟早都会陷于某种结构性的控制当中,甚至是某种权力的宰制当中。我在《论爱欲》里引用了蒙田的话:“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要想到你有一天会恨他。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你要想到你有一天会爱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定是可变的,我觉得这恰恰是一种非常现代的爱情观。斯宾诺莎是一个非常有意思、非常现代的人物。

 

05. 爱是否有高低之分?

 

汪民安:苏格拉底把爱划分成不同阶梯,最低阶的是男女之爱,高一级的是老男人和年轻男孩之间同性之爱,因为他们之间有一种知识的传递、真理的培养和灵魂的教化,最后上升为一种纯粹的灵魂之爱,或者说是真理之爱、知识之爱,所以对于真理的爱是最高级的。也就是说,从异性之爱到同性之爱再到知识之爱,爱是一步一步上升的。

 

但我们看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他们最初之所以能够结合,首先是因为爱知识——他们是同学,上学是出于爱知识。以对知识的爱为契机,梁山伯和祝英台达成了同性之爱,而在故事的最后,祝英台暴露身份,同性之爱又上升为了异性之爱。这恰恰是把苏格拉底的爱的阶梯颠倒过来了——知识在底层,同性在中间,异性之爱才是最高级的。

 

这也体现出了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序列,传宗接代具有最高的价值,它维持最基本的伦理结构。而且对于古代女性来说,知识被认为是不重要的。

 

06. 爱有技巧可言吗?

 

汪民安:我在《论爱欲》里提到了薄伽丘的《爱情十三问》,还有罗马哲学家奥维德的《爱经》,全部在讲技巧的问题。马基雅维利也有一本非常有名的书,叫《曼陀罗》,也在谈爱的技巧。技巧肯定是有用的,即便是一见钟情的林黛玉贾宝玉,实际上林黛玉也经常会用些技巧的是吧?

 

但我们不能把技巧当成纯粹的技巧,技巧还是在爱的驱力作用下发生的。技巧是和你的爱的激情和动力有密切关联的。

 

07. 爱可以导向平等吗?

 

汪民安:真正的爱,其自然结果就是平等,这毫无疑问。如果爱里充满着权力关系、控制和等级的话,它就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爱。

 

08. 爱追求的是同一还是差异?

 

汪民安:绝对的同一实际上是很难的。黑格尔认为,两个人相爱就应该各自否定自身的特异性——这跟黑格尔的哲学有关,他强调否定哲学,通过否定才能达到肯定。因此,黑格尔在讲这一点的时候,实际上是把他的否定哲学用爱的方式实践出来,是镶嵌在他整个哲学框架之中的,而不是把爱作为一个单独的话题来讨论。

 

如果我们就谈爱本身,爱如果要持续下去并真正导向平等的话,它是应该保留差异性的——实际上,我更愿意称之为协调和默契,既有同一的一面,也有差异的一面,这大概是比较理想的爱的关系。

 

09. 爱是一种创造吗?爱能创造什么?

 

汪民安:爱应该是发明一种关系,创造一种关系,而且是创造一种全新的关系,一种你想象不到的关系。和一个理想的爱人在一起,你们会有各种各样你自己以前从来没法想象的实践,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

 

我在《论爱欲》中引用了罗马尼亚诗人盖拉西姆·卢卡的《爱情发明家》,他写到,“这就是我挚爱的恋人,永远在生成,一直被发明。”在爱情中,两个人不仅可以发明出一种全新的关系,甚至还可以在这个关系中发明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来。

 

10. 爱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政治、一个全新的世界吗?

 

汪民安:我觉得不太可能,我在这个方面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可以说是个悲观主义者。人类历史搞了这么几千年,没创造出什么新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在重复,就是黑格尔讲的一直在为承认而战斗。

 

黑格尔说,作为一种彼此的承认,爱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来,这个世界当中没有战争,只有和平,只有艺术,只有爱,这是黑格尔的理想,也就是所谓的“历史的终结”,以爱与和平主导的一种历史的最终状态。但实际上我们的历史没有终结,历史也不可能终结。

 

爱很难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来,但是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自我来。这是在你无能为力的世界中唯一有希望的地方,你可能创造不出别的东西了,但可以创造出自己的生活来。


🤝 

思考友谊:是朝夕相伴还是保持距离?


张之琪:《论爱欲》这本书最后还有附录,收录了一篇《论友谊》。您在其中讨论了两种关于友谊的观念,一种认为朋友就是要朝夕相处,另一种认为越是好朋友越要保持距离。这两种模式是可以兼得的吗?

 

比如我们三个,既是经常见面、一起工作的朋友,同时也通过阅读彼此的写作来了解对方的,而后者这部分我们鲜少拿到现实场景下去讨论,类似于布朗肖所说的“沉默”。因此我们似乎既是朝夕相伴的朋友,也有所谓的“知识友谊”。

 

汪民安:认为友谊是一种朝夕相伴的关系,朋友就是要在一起,这种观点是从亚里士德开始的,此后主宰了欧洲很多年,一直到17世纪的培根,他们还是强调友谊就是要共同生活。罗兰·巴特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座里也专门强调了共同生活的重要性,如果没有共同生活就谈不上友谊。

 

只有布朗肖认为,友谊要保持距离。布朗肖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可以说他是一个“隐士”,他就住在巴黎,但他和任何人都不见面,好像只有德里达有机会去拜访他。福柯最崇拜的人就是布朗肖,在1950年代福柯的理想就是成为布朗肖,他在很多文章和公开场合都表达了对布朗肖毫无保留的颂扬。但当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提出要带福柯和布朗肖一起吃个饭的时候,福柯拒绝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我非常喜欢你,我觉得你是最好的作家,但是我不见你。布朗肖也是一样,他认为福柯是他的朋友,但他从没见过福柯,只是在福柯去世了之后,他才在一篇悼念文章里称福柯是他的朋友,他说,“朋友啊,世上是没有朋友的。”意思是,世界上已经没有福柯这个朋友了,福柯听不到了,所以现在我可以称他为朋友。

 

张之琪:我最近在读刚刚出版的《本雅明传》,书中谈到了本雅明对于友谊的态度,作者写道,“阿多诺曾评价他这位朋友(指本雅明)是很少亮出底牌的人,而这种深深的保留,借由面具和其他周旋策略所组成的武器库,用于守护内在生活的深井。于是就有了所有人都提到的他的极度礼貌——这归根结底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复杂机制。于是就有了他的思想生活中每个阶段所表现出的成熟持重,这种沉重感让他在闲谈中也会说出神谕似的话来。于是就有他声明过的‘政策’:要竭力避免和友人过多的接触,最好把每个个人和群体都保持为他的思想的参谋。”他讲的这种“思想上的参谋”,和布朗肖所说的“知识友谊”性质非常接近。

 

冷建国:在《论友谊》里面,您也提到了友谊和死亡之间的关系:有人认为友人去世之后,我也没有必要活着了;另一种观点是友人的生命可以通过我的生命延续下去;还有一种就是布朗肖这种,认为友谊超越了生死,活着的时候我们可以不见面,死了之后我反而可以称呼你为朋友。您是如何面对友人离去的现实或这种可能性的?

 

汪民安:人和人的关系总会面临着死亡的问题,因为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要先走,后走的人可以说他是幸存的人,也可以说他处于失去之中,这时候,哀悼和忧郁就会降临到失去者的身上。

 

弗洛伊德专门讨论这个问题,失去会自然而然地引发幸存者巨大的哀悼。朋友逝去了,那么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意义了,因为我跟朋友原本是同一的,就好像一个人一样。朋友走了,我活在世界上也像一个死人一样,我的精神也进入坟墓了。这实际上是一种心理机制,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讲法,就叫做“哀悼”。失去者通过不断地产生和表达这种想法来哀悼,来摆脱失去朋友的忧郁和痛苦,而如果他不产生哀悼,就很难摆脱那种失去的感觉。

 

张之琪:如果爱情不能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友谊可以吗?

 

汪民安:古典意义上的友谊一定存在于有德性的人之间,它是一个很高贵的概念,不是我们通常说的酒肉朋友。这种友谊最终还是试图建立一个公正的社会、一个共同体,这是友谊的最终目标,它不单纯是私人友谊,它还是要升华的。

 

友谊可以在很多人之间发生,它可以在一个共同体内部不断传递,但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充满友爱就不会有战争,但是全世界人不可能互相谈恋爱。

 

张之琪:如果要从书中提到的所有哲学家中,选一个人做爱人,您会选谁?选一个做朋友,您又会选谁?

 

汪民安:要是找一个爱人的话,可能是列维拉斯。做朋友的话,我想苏格拉底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人。他身上有两面,一方面他把对于真理的永恒追问当作自己的唯一使命,另一方面他的生活方式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过的也是一种探讨真理的生活。这跟现在的哲学家不一样,对于我们现在的哲学家来说,生活和真理是分开的,而苏格拉底把哲学当成一种生活方式。



《论爱欲》

汪民安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2-07



文字 | 随机波动图片 | Nickie Zim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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